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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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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

# 一七

兩日後, 梁稚同樓問津返回庇城。

生活恢覆正常 ,樓問津忙於工作,梁稚平日裏基本見不到他, 只每個周末,樓問津會去梁宅吃頓晚飯。

兩人仿佛自覺達成了某種默契, 當在香港的一切都未發生過, 自發過著一種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。

裁了一大半的人, 梁宅比以往清冷得多,梁稚倒覺得這樣更好, 無人打擾她學習用功。

這樣的日子, 持續到了八月下旬的一個周末。

依照慣例, 樓問津工作結束以後,去往梁宅吃晚飯。

蘭姨過來開門,引他進了屋,便自行去往廚房忙碌。

客廳裏沒見梁稚身影, 但起居室亮著燈, 猜想她人應當是在起居室裏。

樓問津腳步放得很輕, 因此直到走到門口,裏頭的人都沒有發現。

梁稚身體歪坐,一手托腮,沙發扶手上攤著一冊書, 難得竟看得分外投入。

從前的梁九小姐,一到期末溫書就好像小鬼見閻王,她叫他監督她, 不背完三頁講義不許休息, 可在燈下坐了沒一會兒,就開始抓耳撓腮, 唉聲嘆氣,或是將一把頭發拿在手裏,一根一根地檢查是否有分叉。

他敲一敲桌,提醒她。她往桌上一趴,下巴抵住桌面,眼巴巴地看著他,說,樓問津,我現在看不進去,我們去逛一逛夜市再回來吧。他說,不行。

她說,去嘛,我好想吃椰糖什雪,吃完我就回來好好背書,好不好。他仍然說,不行。她說,去嘛,好不好嘛樓哥哥。樓哥哥是個謔稱,她有時候故意這樣叫來惡心他的。可那樣撒嬌的語t氣,好像他的鐵面無私,倒成了罪過一樣。

空氣裏一股茉莉花的香氣,是梁稚常用的香波的氣息。梁小姐不愛用吹風機,常常頭發吹到半幹便披散著由它自然晾幹。此刻一頭蓬松長發從一側肩膀滑落,燈光映照面頰,竟有些溫潤靜好的意思,好似總是奓毛的野貓,藏起了鋒利爪牙。

梁稚隱約有所覺,自書頁間擡頭看去。

門口站著的人身姿清絕,大抵因為她擡眼得出其不意,恰好撞見他神情幾分恍惚的模樣,全然不似平日的決絕冷漠。

而只一瞬,他便收斂了那點恍惚,又變成了那個叫她恨得牙癢的樓問津。

樓問津走近,梁稚立即警覺地坐直身體,但樓問津只是將拿在手裏的東西,遞到了她面前。

梁稚看見那是一封信,立馬合上書本接過。

樓問津這時候往梁稚看的那本書封面上瞥了一眼,那是一本經濟學入門的教科書。

信封上沒有郵票,沒有郵戳,只有“阿九親啟”四個字。這字跡不會有人比梁稚更熟悉,她手指顫抖,飛快撕開信封,湊到邊桌六棱玻璃燈罩的臺燈下,借燈光迅速地將信看了一遍,而後從頭開始細讀第二遍。

【阿九:

聽說你一切都好,我放心許多。

我現在也很好,你給我的留的錢,足夠我不愁溫飽 。

一切是我無能,才害你好好的生活成了這樣。阿九,你記得你小時候我對你說過的話嗎?人在兼濟天下之前,先得獨善其身。

人生無非河東河西,不必想著再把公司搶回來,或是搭救我,我知道你是純良孝順的孩子,但我唯一的心願,是你把自己的日子過好。

奮楫砥礪,你我共勉。

父梁廷昭】

梁稚再三確認,信裏沒有任何梁廷昭的位置線索,也不存在“藏頭詩”、“摩斯碼”、“隱形墨水”一類的間諜游戲。況且,這信能送到她手裏,恐怕也是經過樓問津檢查以及許可的。

梁稚把信拿在手裏,擡頭看向樓問津:“我還能回信嗎?”

樓問津不說話,但表情已經宣告了答案。

梁稚暫時也不再多苛求什麽,能拿到回信,已讓她喜出望外,且還得知那筆錢送到了梁廷昭手裏,讓他能免於饑寒。

蘭姨過來提醒,晚餐已經好了。

梁稚將信折好,放進信封,夾入書頁之中。她打算等晚飯之後,把這封信拿去給古叔看一看,好叫他也放心。

這餐飯,氣氛和平日無異,只是吃完以後,樓問津沒有立即離開,而是去往起居室又坐了坐。

蘭姨端來一壺冰水,樓問津端上杯子喝了一口,望一望對面。

梁稚又把那信翻了出來,逐字閱讀,燈光裏,她如同夜色中的一株安靜盛開的白色山石榴花。

樓問津斂了斂目光,忽然說道:“科林頓的宅子,這一陣讓人做了全面修繕和翻新,你可以考慮搬過去住。”

梁稚聞聲倏地把臉轉過去盯住樓問津,“這就是條件?”

“什麽?”樓問津微怔,而他一問出口,便立即反應過來了這句話的意思——她以為搬去科林頓道,是她今日拿到這封回信的條件。

樓問津神色立即疏冷了幾分,“你覺得是就是。”

梁稚牙齒咬住了下唇,拿著信紙的手指也攥緊了,“我搬就是。”

願賭服輸。她沒有那樣輸不起。

樓問津站起身,“一周之內,你搬過去。”

梁稚已經有一陣沒有聽見,樓問津拿這樣冷硬語調同她說話,心裏十分煩躁,火氣也無端地竄上來,“有必要這樣著急?你是活不到一周後了是嗎?”

由來,她這些詛咒式的話語,不會在樓問津那兒起任何作用,甚至換不到他的一個皺眉。今回也果真如此。

“我活不活得到那時候不重要,梁宅活不活得到,想必你更在意。”

“……你還能拆了它不成?”

“謝謝你提供的好主意,確實,拆了比賣了更眼不見為凈。”樓問津說著話,已經朝門口走去了。

梁稚氣不過,抄起邊桌上的柯林斯詞典砸了過去。力道欠缺,堪堪差一點夠上樓問津背影。

那“咚”的一聲叫樓問津腳步一停,他回頭望了一眼,但什麽也沒說,繼續往外走。

/

所謂搬家,不過是收拾一些必要之日用品,倘有需要,派人回梁家拿一趟也不費什麽事,反正兩地離得近。

周三晚上,梁稚就住到科林頓道去了。

但住進去了才知道,樓問津去了印尼出差,還有好幾天才會回來——他就是故意耍她,看她氣急敗壞。

而趁著樓問津不在庇城的空檔,梁稚去了一趟獅城,早發晚歸,誰也沒有告訴,對紮奇婭的交代,只說去圖書館溫書。

周五,梁稚仍然在書房裏看書。

書房是樓問津專用,梁稚也懶得問他的意見,把他擺在胡桃木書桌上的信函、文件等,掃破爛似的,一股腦地掃到了飄窗上,自行霸占了整張桌子,只留下了他用的鋼筆和墨水——還是看在那輝柏嘉藍墨水的顏色分外漂亮的份上。

她正拿著鋼筆往書頁上做筆記,虛掩的門被敲了敲。

擡眼看去,是紮奇婭。

紮奇婭道了聲打擾,說道:“樓先生叫我來書房拿一樣東西。”

“什麽東西?”

“今天是莉蓮小姐的生日,樓先生給她準備了一份生日禮物,說是放在了書桌抽屜裏,叫我派個人給她送過去。”

“……他今天還不回來?”

“明天晚上才回。”

梁稚不再問什麽,起身把書桌的位置讓了出來。

紮奇婭走過去,撓撓頭,低聲嘟囔了一句什麽,稍稍猶豫了一瞬,拉開了左手抽屜。

那裏頭果然有一個四英寸見方的黑色禮品盒。

紮奇婭將其拿了出來,梁稚瞥一眼,“知道是什麽東西嗎?”

紮奇婭搖頭。

梁稚伸手,“我看一眼。”

紮奇婭面露難色。

“我只是好奇是什麽東西,放心,我不會告訴樓問津。”

幾天相處下來,紮奇婭也漸漸摸清楚了梁稚的脾性,她並不是個苛待旁人的人,毋寧說有時候還很好說話,尤其或許因為她是樓問津請來的傭工,她對她還額外多了兩分客氣。

因此,她也就很放心地將禮品盒遞給了梁稚。

梁稚接過打開一看,一下楞住。

樓問津前年生日,梁稚曾送給他一份生日禮物,是她親自設計並制作的兩枚寶石袖扣。用的是亞歷山大變石,她那時最昂貴的收藏之一,石頭凈度絕佳,在日光下呈現藍綠色,白熾燈光下為紅紫色。樓問津是出生於六月的雙子座,可變顏色的亞歷山大石又是六月的生日石,兩者搭配可謂相得益彰。

可那寶石袖扣送出去,鮮少見樓問津帶過,他說是太過珍貴,怕弄丟。

而今,這兩枚珍貴的袖扣,就躺在眼前這只禮品盒中的黑色天鵝絨襯墊上。

梁稚什麽也沒說,將盒子蓋上,遞給紮奇婭。

紮奇婭接過便出去了,怕再打擾她溫書,還貼心地替她關上了門。

/

樓問津周日傍晚返回庇城,落地以後第一時間趕回科林頓道。

午後下過雨,那印度素馨的香氣較平日更馥郁幾分。

進門,樓問津往客廳裏掃了一眼,沒有瞧見梁稚身影,樓上樓下俱是靜靜悄悄。

看來,她到底是沒搬過來。

紮奇婭走過來拿行李,問樓問津是不是可以準備開飯了,樓問津“嗯”了一聲,一邊解開襯衫袖口的紐扣,一邊往樓上走去。

他進了主臥,徑直走到以移門相隔的衣帽間裏,脫下襯衫,丟到一旁的椅子上,正將長褲的扣子解開,忽聽窗邊傳來窸窣聲響。

他立即轉身,卻見梁稚正從靠窗的沙發上坐了起來,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。

而她仿佛還沒發現房間裏多了一個人,打著呵欠,低下頭去,似在找拖鞋。

樓問津將眼鏡摘了下來,往近日添置的妝鏡臺上一放,刻意地制造了一點聲響。

梁稚倏地擡頭看去。

一道光-裸上身的背影,正拉開了衣櫃,取下一件幹凈襯衫。

她立馬將目光挪開,皺眉道:“沒人教你進門要敲門是嗎?”

“梁小姐,這是我自己的房間。”

“……”

梁稚穿上拖鞋,拾起掉落在地毯上的教科書,起身,朝著門口走去。

“冷氣開這樣低,就睡在沙發上,我看你是想再發一次燒。”樓問津聲音平淡地傳過來。

“關你什麽事。”梁稚腳步一停,忽地轉過身去,看向樓問津,“哦,有件事忘了告訴你。”

樓問津擡眼看她。

“我要去花萊公司上班。”t

樓問津正在思索,似乎沒有聽說過庇城有這樣一號公司,便聽梁稚好似挑釁地補充了一句:“在獅城。”

樓問津動作稍停,“我記得你有英國學校的offer。”

“不去了。”

樓問津蹙眉,“阿九,你知道我不至於不讓你繼續念書。”

“你未免有點自視甚高。”梁稚早就想將這句話還給他了,“如果我想念書,你攔不住我。我不想念書,你也幹涉不了。”

樓問津低下頭去,扣襯衫的紐扣,“什麽時候去?”

在梁稚聽來,樓問津的聲音仍然平靜得不得了。

“辦完工作簽證。”

樓問津不再說什麽。

梁稚頓了一頓,也就先行下樓去了。

片刻,樓問津換了一身衣服下樓來,紮奇婭招呼兩人去餐廳吃飯。

兩人沈默地吃完晚飯,梁稚坐到客廳燈下去看書,樓問津則去了書房。

那裏面的場景,可謂是面目全非。樓問津皺著眉將梁稚的東西往旁邊挪了挪——幾本經濟學講義,幾本時尚雜志,一個大開的拼貼本,一支口紅,一小支香水——打開中間的抽屜,從中拿出一只黑色信封。

樓問津走出書房,回到客廳,在梁稚一側的沙發上坐下,把黑色信封放到她面前的茶幾上。

梁稚擡眼,以目光相問:什麽意思。

“這裏面有張卡……”

梁稚直接將他打斷,“你覺得用錢就能將你做的事一筆勾銷嗎?”

樓問津神色不變,繼續把話說了下去,“額度足夠你衣食無憂。阿九,你不必操心生計,你應當繼續去留學。”

梁稚頓時愕然。

她擡眼去瞧樓問津,可他神情平靜,叫她難以窺探他此刻心底的真實想法。

“……我不要錢,我只要我們梁家自己的公司。”

樓問津瞧著她,那表情仿佛在說,絕無可能。

“我不會收這種不明不白的錢,”梁稚態度堅決,“我想去上班也並非為了生計。”

“……一定要去?”

“沒錯。”

樓問津默了一瞬,再開口時,聲音淡得毫無情緒:“我叫人幫你找一處離公司近的住所。”

梁稚又是一楞。

大約跟樓問津在一起待得太久,她也變得不正常了,她以為必然還有一番交鋒,樓問津才會退步。他答應得這樣輕易,甚至主動提議幫她安排住所,她竟然覺得,好沒意思。

屋裏響起“鈴鈴”的電話聲。

樓問津起身,走往書房去接。

梁稚瞧見他身影消失在虛掩的門後,不自覺地嘆了口氣。

垂眼去瞧那黑色信封,心裏只覺煩悶,難以排遣。

她想到了沈惟茵。

沈惟茵念的是英美文學,讀書時常常自己翻譯冷門著作,再一力促成出版。此外,她還大力支持華文報紙的發展,組織過好多次經費募捐活動。可嫁人以後,夫家基本斷絕了她的一切個人喜好,要求她一切活動都圍繞夫家的利益打轉。

而剛剛樓問津說,她不應當為生計操勞,應當去繼續留學。

她不信,他真有這樣的開明無私。過去他做一切事情,她都能找到另一種解釋,以證明他包藏禍心。

可他剛才說的話,無論她怎樣以最壞的惡意去揣度,也實在說不出,對他而言究竟有何利益可圖。

他仿佛是真的在為她做考慮。

梁稚焦慮得咬緊了嘴唇,課本上的內容,自然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了。

/

電話是寶星打過來的。

寶星先是嘿嘿笑了一聲,“樓總,謝謝你定的蛋糕,我們正準備吃呢。”

“……你打電話過來,就為了說這個?”

“不是不是。”寶星忙說,“有件事,我需要跟你做個確認。”

“你說。”

寶星說:“小妹剛剛給我看了你叫人送給她的生日禮物,我看那是一對男式的袖扣,不像女孩子能用得上的東西……不知道,樓總你送這份禮物,是有什麽特殊用意?”

寶星遣詞很是小心翼翼,像是生怕自己沒有領悟到他的用心良苦。

樓問津一頓,“什麽樣的袖扣?”

“好像是寶石的,不同光線裏看會變顏色。”

樓問津擡手,打開了左邊抽屜,那裏頭的黑色禮盒不見了。再拉開右邊抽屜,那原本應當送出去的禮物,卻還好端端地呆在那兒。

“是他們送錯了。麻煩你跟寶菱說一聲,先把東西收起來,明天帶去公司。給她的那一份,明天你給她帶去。”

寶星松一口氣,說“知道了”。他不再說話,等著做老板的先掛電話。

樓問津垂眸沈思片刻,忽說:“你明天上班之前,再去辦一件事。”

“什麽事?”

“你去查一查,沈惟慈最近在忙什麽。”

“行。還有什麽吩咐嗎?”

“你們好好慶生吧。”

掛斷電話之後,樓問津把紮奇婭叫進書房,詢問禮物送錯一事。

紮奇婭嚇得臉色慘白,承認自己當時在電話裏沒有聽清具體是說的哪一邊抽屜,自己拉開左邊抽屜,見裏頭有個禮物盒,就自以為是了。

末了哀求,稱下次一定註意。

樓問津比誰都懂搵食之艱難,故沒有罰她的薪水,只警告她沒有下次。

次日上午,寶星將寶石袖扣完璧歸趙,又帶來打探來的關於沈惟慈的最新動向:從下月開始,沈惟慈將要去獅城的萊佛士醫院進修,為期半年。

樓問津聽完,目光沈下去,半晌沒有作聲。

片刻,才一揮手摒退了還在一旁聽候的寶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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